朱载墐看着眼前的老宦官，面色沉静的道：“承奉正今夜前来必不是为了那张耀祖和李简之事，也不可能就是来我这里打个花呼哨……有什么能指教我的，还请承奉正明言。”
“殿下心有丘壑，”李富宁还是不肯直言，只是笑道：“未知对天下大势怎么看？”
“我怎敢胡言？”朱载墐见对方还是云山雾罩的说话，内心略觉不满，但还是回答道：“此等事一个秀才生员能说，却不是我这亲王能胡言乱语的。”
李富宁微微点头，心中对这位荣王殿下的谨慎细致有了更高一层的评价。
不过他还是坚持道：“今夜并无旁人，还是要请殿下明言一二。事关要紧，也请殿下不要虚言哄骗老奴。”
庞大的玉熹殿大殿寂静而空旷，四顾无人。
因为是正式接见，朱载墐坐在正殿之上的金台之上，么儿和桑秀留在东暖阁。
周胜和李保儿等人在殿门外持铜拂尘伺候，下面的石阶和殿门处到处都是侍奉护卫的亲军将士们。
想在这样的防御之下溜进来一个偷听壁角的人，委实也是困难了些。
就算如此，朱载墐也是慎之再慎，一时半会并未说话。
眼前这老宦官坚持如此，必有什么深切的用意，朱载墐并不明白，但隐隐感觉自己需要说一些话，才会引出对方的真实目的。
相当重要的真实目的！
“今上聪明天成，得天独厚，其睿智和权术运用已经是妙到毫厘，可谓炉火纯青。御极三十年，天下人心宾服……原本是要创立大治之世，从杨廷和到费宏，张骢，夏言，这些阁老在时，抑制权贵，削弱亲藩，禁止兼并田亩，这些事是用的不错。但就是因为陛下过于聪明，聪明也就有些自负，严嵩之流，就是利用陛下的自负而钻了空子。现在算是奸邪当政，又有仇鸾和陆炳之流在陛下之侧，任人小，远君子，朝廷风气已经相当败坏。就算我这样的亲王，也得讨好和贿赂严嵩，否则也可能有不测之祸，亲藩尚且如此，何况小民哉！由此赋税杂役沉重，水旱灾害无人过问，天下百姓困苦，我只出城一次，所见便是触目惊心了。湖广是产粮地尚且如此，想想西北辽东地方，百姓必定更是饥寒交迫了。官风大坏，民间困苦，北方有土默特和土蛮诸部蒙古犯边，虽有开马市之举，现在尚未见其功。西南苗乱和东南倭乱又闹的厉害，内忧外患不止，令人有些忧叹啊。”
李富宁默然听着，待朱载墐说完才沉声道：“陛下聪明睿智，为什么会把国政弄到如此地步呢？”
“可能是陛下好道，耽搁了精力罢。”朱载墐沉吟道：“再聪明的人，精力用偏了，结果就会不如人意。”
“也并不纯然如此。”李富宁冷冷一笑，说道：“其实说皇爷聪明是不假的。十五岁入京就能把诸臣玩弄于手掌之中，御极三十年，杀首辅，杀兵部尚书，杀诸多大臣，本朝自洪武和永乐之后，没有哪位皇帝能做到如此地步。内阁大臣和六部部堂，到御史言官，地方大吏，皇上可以一念而决，一言令其从三四品官一两年内位至部堂或内阁阁老，又可以因皇爷一言就押到菜市口杀头……本朝仁宣之后，再没有哪位皇爷有如此直追洪武皇爷的权力了。皇爷，说是天子，说一不二，可是文官们抱起团来时，哪怕永乐皇爷都头疼。杀的多了，不仁，不杀，他就喋喋不休，廷杖打下去也是无用，只会叫他们叫嚷的更凶！当今皇爷，却是能说一不二，将大小文臣，勋贵武臣，内廷太监，都是压的服服帖帖……殿下，就如你在今日之前，说是亲王，却未必有多少人伏你。皇上虽是天子，没有真实本事，也未必就能叫人从心里服气啊。老奴在内廷多年，从宪宗朝到孝宗朝，一直待到武宗皇爷时才到常德府来。宪宗对大臣是惹不起便躲，孝宗皇帝是软耳朵，事事听文臣的，由此便被他们吹捧。武宗皇帝不想听，却是没有当今皇爷的本事，只能跳到朝廷之外，看着就象小儿胡闹，名声也毁的不成样子。当今皇爷却是把他们都拿捏住了，生死荣辱，皇爷一言而决……殿下，你可看出什么不妥来了？”
眼前这老宦官可真是敢说！
朱载墐大感震惊，半响都说不出话来。
李富宁冷冷的道：“殿下不敢说，老奴接着说吧。皇爷权术手腕过人，掌握朝局至此，若励精图治，臣下们自有一番奉迎展布。若怠政贪图享乐，臣下们也只能逢迎媚上了。都说严嵩是奸臣，徐部堂是好官，可是徐部堂也要写青词，也得逢迎皇爷喜好，不然他也当不上礼部尚书，也甭想进内阁。大伙把心思都用在讨好皇爷身上，根子都歪了！大势如此，官风能不坏？官风吏治败坏，贪污舞弊不理百姓死活就成必然，武将也不思厮杀报国，自然便是有外患。所以说，今日天下弄成这副样子，三成怪官员武将，七成却是得怪在当今皇爷身上！”
朱载墐以手抚额，苦笑着道：“承奉正每天在自己房中就想这些？”
“老奴是老了，见的多也是想的多。”李富宁冷然道：“不过想这么多，说这么多，内里自有原故，现在老奴只想问殿下，这些想头说法，是对还是错？”
李富宁对嘉靖皇帝的分析判断，几乎是没有错的地方。
这个禀赋聪明之至，权术手腕也最高明的大明皇帝，确实是把聪明用错了地方。
光是察察群臣，以权术手腕约束管制，挑动群臣内争，自己高居九重，却是醉心于权术争斗，玩弄群臣。
这样的结果就是大伙儿也把心思用在讨好皇帝与权术斗争之上。
皇帝自负和放纵自己的结果，就是在嘉靖年间的内忧外患不止，如果说大明是个病人，在发病之初就是嘉靖年间，甚至于如果没有张居正这个好郎中，估计在万历年间就会有一次大规模的爆发，并且大明多半便挺不过去了。
就算想要违心夸皇帝几句，结果发觉这三十年下来，皇帝除了弄权整人之外，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军政展布。
甚至比起被人诟病为荒唐天子的武宗也远远不如。
武宗时，大明还能按着蒙古打，把小王子按在地方摩擦。
到了嘉靖时，蒙古两次包围京师，嘉靖倒是杀了一批大臣泄愤，于事何补？
这个天子，到底是天底下第一号聪明人，还是第一号的蠢货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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