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行德与关明二人久别重逢,一边谈笑,一边欣赏海景。
“禽兽无知无觉,单凭本性而为,虽然浑浑噩噩,也少了许多烦恼。”关明唏嘘道:“大苏先生才高八斗,笑傲公卿,却为诗云,但愿生儿愚且鲁,无病无灾到公卿。大概也由此而发吧。想当年,我们都可谓少年气盛,都碰得头破血流,终于盼到重振乾坤的一天。明焕身死,名垂千古,像我这样的,心灰意懒不堪大用。斥退群丑,清流秉政,你和少阳、守一,还有陈公举他们,都是太学的故交,大家有事好好商量,又何必自相生分呢?大家讲个和,齐心协力不好么?莫让那些外人看了笑话。”
赵行德脸色微变,“嗯——”了一声,却不置可否。
“陈公举托我前来想你讲和。”关明自觉有些尴尬,又好像放松了一般自嘲道:“当年我等负笈求学时,我还真是笑你居然还有闲心写劳什子话本,谁料是十多年过去,你和少阳、邓素都成了牵动天下的大人物,而我成了闲云野鹤一个,松散惯了,暂且客串一回说客,自己也是尴尬得很。”说完关明将手一摊,一副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完成,答不答应你随意请便的样子。
看关明这副无辜表情,赵行德不觉好笑。
此人在广州厮混,陈公举相托,他纵使心中不情愿,也不得不来做这个说客。
“他倒好像被逼良为娼一般。”念及此处,赵行德不觉莞尔。
“我这种闲云野鹤,平常不过浑浑噩噩度日罢了。”
“你是身轻一鸟过,误入棋局中。不过,”赵行德古怪地笑了笑,摇头道:“总比我们这些在漩涡中苦苦挣扎的人,倒要舒服得多。察己,我说出来你恐怕也不信,鄂州倡义,行舟山先生之说,虚君实相,充实地方,贤能公议推举牧守官员。这条路子,当初别人都将信将疑的时候,我却笃定以为这就是大宋未来的出路。可到大宋摇摇晃晃地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,像如今地方各执其政,陈少阳忽然又被学政弹劾,大宋仿佛时时都危弱累卵,在风雨飘摇之中。走这条路子对还是不对?我却又有些迟疑了。我所为的这些,对天下究竟有害还是有益,亦或者,有用还是没有用?”
赵行德长叹了口气,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对未来的疑虑。
陈东被弹劾下位,几乎是不可能的事,可它就是发生了。
这个消息着实令赵行德震惊了一把,幸好邓素也是稳重,上位之后,立刻昭告天下,在各地的军政大员,从曹良史、岳飞到韩世忠、赵行德,朝廷原先委派的人一个不动。就算是中枢各部臂膀,除了空缺的礼部尚书由陆云孙担任外,邓素明确了挽留理社诸尚书的意思。虽然别人总是将信将疑,但这样一来,总是避免了更大范围的板荡。同时,邓素在士林中潜在影响和人脉,也开始发挥作用,某些见风使舵的人,已经极力为新任丞相摇旗呐喊,甚至歌功颂德了。
“自是有益于国的。”关明不假思索地道,“当局者迷,我这旁观者却看得清清楚楚。且不提你北伐中原这等大振人心的事,单看广州这一隅之地,这几年来可谓百业俱兴,单单南曲的戏班子,就比从前多了三四倍不止,堂会一场接着一场都赶不过来。朝廷拓殖南海,南北贸易贯通,工商大兴,市面繁荣更远胜从前。”
“是么?”赵行德点头问道,“那百姓的生活比从前又怎样?”
“自是转好了。”关明看他似郁积甚深,正色道,“这些年来,天下板荡,是有些人家破人亡,然则,毋庸置疑,少阳、元直你们所为之事,与百姓有益。十数年前,广南这一方百姓极苦。朝廷与民争利,盐、铁、茶皆专卖。物价腾贵。稼穑之民,饥寒交迫。采茶之家,不知茶味,垂髫童子更不知糖为何物。而近年以来,我亲眼所见,北方的布匹丝绸,南海的米、糖充斥市面,除了富商巨贾家财更胜从前外,普通百姓日子也好过了不少。若是从前,殷实之家不过仅能果腹,现在却喝得起茶,吃得起糖,逢年过节还能有肉,这等日子可是从前未有的啊。”
“可我也听说,各地富户夺占良田改做了桑园,许多失地农夫流离失所。”
“有是有的,不过,工坊大兴之后,到处都缺人手,这些失地的农夫,又被招募做了工徒,每旬发给工钱厚薄虽有不同,但工徒尚能维持生计,比起从前遇着刻薄的地主,处境也说不上更艰难。”关明叹了口气道,“那些不肯做工徒,又无以为生之人,还可以漂洋过海,和商行签个五年十年开垦劳役的卖身契,投奔南海屯垦地去,那边所需要的人手几乎是无穷无尽的,所给的工钱甚至比广南路本地还高,人只要肯吃苦,总有一条生路。至于那些不肯吃苦的,又心高气傲的,落草为匪,出海为寇的,也不在少数。大食海寇为患,少不了这些人里应外合。”
赵行德“咦”了一声,奇道:“不是说奸商与之勾结么?”
“奸商也有,本地的坐寇也有。”关明愤愤道,“大食人这一来,就像一根搅屎棍子,把什么渣滓都搅起来了。总有些人助纣为虐,海上流寇和本地坐寇沆瀣一气,无所不为。时常是坐寇探听清楚消息,海寇忽然大举而至,所过之处,奸.淫抢掠,临走时烧光杀尽,甚至将整村数十户、数百户全数屠灭,死伤者数以千计......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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