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援在太学时,曾有幸得见黄坚一面,是以一眼就认了出来。鄂州制度便是由他”学校推举“之论脱胎而来,他虽然已经致仕,但在士林中的威望,尤胜于当初为太学祭酒之时。是以马援一叫破了黄舟山的身份,闹闹嚷嚷的场面立刻就安静了下来,军官们面面相觑,与黄舟山同桌叙旧的老者,十有八九地位是当世大儒。
黄坚见状,轻咳了一声,微微侧身,介绍道:“这位是陆浮休。”
“竟是浮休先生。”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,罗去疾等前排的脸现尴尬神色,后面也窃窃私语起来“真的是陆楚州吗?”“他不是在楚州著述,极少外出吗?”马援面色更加尴尬,陆云孙名望曾与黄舟山不相伯仲,自己这干人冒犯他在前,自己径直向黄舟山请安在后,这可是太失礼数了。果然,当他恭敬作揖致敬时,陆云孙只“哼”了一声,不以为然。黄舟山叹了口气,又介绍了另外两位老者,一位是庐陵周光远,另一位是泉州张沛,这两位也是名垂天下数十载,深受世人敬仰的的前辈名宿。这四位前辈清流,平常求见一人而不可得,若非大礼议一事,也不可能同时出现在鄂州。
马援心知捅了篓子,也只能硬着头皮,一个一个作揖告罪。他带起了头,后面的军官也屏声敛气,一个个老老实实地过来,一个个口称晚辈,好一阵打躬作揖。罗去疾是泰州人,家乡与楚州为邻,他对陆云孙脾气早有耳闻,尴尬地站在旁边,连上前告罪都不敢。这一会儿,众军官除了身上穿的军袍,便和廪生一般无异。见晚辈们执礼甚恭,周光远和张沛都微笑点头,好言嘉勉他们为国效力。陆云孙一直都冷面相对,众人也就没再去自讨没趣。这位老先生的脾气,儒林里早已传得尽人皆知。
陆云孙是一方文宗,传闻他嗜书成癖,只要见到好书,哪怕将衣服脱下典当,也要将书买到。当此公十七岁之时,范忠宣公途经楚州,摆宴设酒,遍邀贤达俊才与会,其他人或即席赋诗填词,或相互玩笑取乐,只有陆云孙矜持自重,坐在席间,默默无言,不说一句话,众人皆以为此人有怪癖,然而,当范忠宣公一一考较下来,却发现了他才思敏捷,学识渊博,为人又稳重干练。于是,范忠宣公将陆云孙收为弟子。后来范忠宣公病殁,蔡京一党得势,陆云孙以乡试第一进京赶考,结果却是落第。此公从此不再踏入科场,著书立说,《浮休宝藏》一百六十八卷,洋洋洒洒,号称经史诸子百家无不精研,上至天文,下至地理,乃至医药,占卜之术,无不涉猎。另有《随心集》十四卷,号称每出一卷,东南士林人手一册。
陆云孙自称“以书补世”,不但在士绅中间名重一时,更深得当地的民心。宣和五年,方腊乱起之时,官兵盗贼四处乱杀乱抢,然而经过盐城时,贼、兵皆绕城而过,相互告诫不得伤害陆家之人。靖康五年,辽兵入寇南侵,大掠楚州,楚州、盐城牧守皆不战而逃。城外辽骑多如马蜂,陆云孙以耄耋之年,登城高呼:“众位愿意求死还是求生?”众人大哭:“只愿与老先生共死!”陆云孙于是散尽家财,召集城中丁壮守卫城池。他又飞书辽人,明言举城死战到底,一旦城池不保,百姓必尽毁金银钱帛,自戮妇孺,然后一城同殉而已。辽兵为之气沮,既攻城不下,不久便解围而去,满城百姓赖此得以幸存。经此一役,陆云孙的声望更隆,当宋军收复楚州后,陆云孙众望所归,被推举为楚州学政,只不过平常都是由他的门人视事。
“好了,履善,何苦跟小儿辈一般见识。”
黄坚看着马援倒退着小心将门关上,含笑道,“这些晚辈都是东京留守司的,刚刚从河南防线回来,如果不是陆、罗、邓三将与朝廷龃龉,他们还在冰天雪地里和辽贼打仗,说不定就马革裹尸还......”说到后来,黄坚的语气带唏嘘,“他们都是好男儿,大宋的将来,就在他们肩上。履善又何妨宽以待之?”
马援等人在军中呆惯了,这一晚上大呼小叫,吵得隔壁小酌的老先生也不得安生,陆云孙不厌其烦,适才大声呵斥他们,也有借故发作的意思。黄坚与赵行德交好,平常关注着河南的情况,很容易就猜到出了军官们的来历。周光远和张沛微微点头,陆云孙拗不过情面,点头道:“老夫怎会和小儿辈计较。”他又摇了摇头,“他们既然读圣贤书,当知报效朝廷是士人的本分,朝廷正是用人之际,他们居然打着解甲归田,去州县团练养老的主意,你们说说,眼看大厦将倾,连我这病朽之身都拼了命了,年轻人暮气如此,怎不叫人生气!”
“州县团练里也缺人嘛。”周光远笑着打圆场道,“还是楚州盐兵敢战。”
盐兵便是楚州当地团练。因为楚州产盐,当地有许多的大盐商,为保家园不被辽军盗贼滋扰,盐商竞相出钱练兵守土。团练兵大多从灶户盐民当中招募。据说天下之苦莫过于灶户,按本朝制度,一向由死罪赦免之犯人充当。贩运买卖的盐民,也多是好勇斗狠之徒。从灶户盐民中招募的兵丁,有耐劳苦敢死斗之性。结果楚州当地团练远近闻名,甚至相邻的州县有凶悍的盗贼,还要出钱请楚州盐兵去剿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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