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轮金钩挂在天上,星辰稀少,夜色渐浓,鄂州城外却是杀声震天。
清远门外的旷野上燃起无数篝火,城墙近处照得亮如白昼。鄂州三面环水,在汉军炮船的威胁下,襄阳大军无法施展,唯有城东一片旷野,适合大军攻城,于是,曹迪将攻打鄂州的重点选在这里。仗着兵多将广,也不讲什么虚虚实实的,直接将运来的铁桶炮、抛石机等尽数排开,成千上万的军卒推动着各种攻城器械猛攻东城。石弹被抛射过去,将城墙砸得砰砰作响,垛堞、战棚一旦中弹,便砸得粉碎。
好几次军卒攻上了城头,又被城里纠合精锐给赶了下来。城头的战棚一被砸毁,守军便用门板木料之类将其加固。城头不时泼下滚油金汁,将蚁附攻城的军卒烫得皮开肉绽,炮位上的火光一闪一闪,不断轰鸣作响,震得地面微颤。守军的火炮虽无准头,却一直在发射霰弹,散在城下便是一片弹雨。
“撑过这个晚上,援军就要到了!”范昌衡大喊道,一手握着铁刀,一手握拳挥动着,仿佛对战局有绝大的信心。傍晚时分,兵部尚书大人亲自将他赏钱和从八品告身给了范昌衡。范昌衡当场将钱分给了手下,却把告身珍而重之地叠好贴身藏着。现在,他的喉咙已经完全哑了,双目通红,映出得不是疲惫,而是近乎病态的兴奋。
城头上其实乱成一团,地面上黏糊糊的,流淌的不知是水、是油还是鲜血。不断有人中箭哀嚎,有人被崩飞的木条插中胸口,甚至有人被石弹砸成肉酱。惨叫声,哭声,呐喊声,箭矢破空声,石弹“砰砰”砸在城墙上,本方火炮的怒吼,火光闪烁,烟雾沉沉,地面在不断地颤抖。此时此刻,跟在这个让人有些敬畏的百夫长身边,反而让人有几分依靠。
“援军,援军就要来了!”范昌衡双目布满血丝,声嘶力竭,一再大声喊道,“赵将军,岳将军,韩将军,正率十万大军星夜赴援,明天就要到了!明天就要到了!”乡兵有些敬畏地看着这个新任的百夫长,头顶着盾牌,在城墙上不停地搬动礌石,滚木,然后照着城下的宋军砸下去。鄂州城头,无数军官、乡兵,为着各自不同的信念和希望,咬牙拼尽了最后一口力气,用血和肉弥补着与攻城大军之间的差距。毫无经验的军官和乡兵伤亡极大,但活下来的人多多少少更加熟练,也更能面对冷酷的生死战场。
曹良史全身戎装,端坐清远门箭楼中。鄂州城内为数不多的弓弩手都集中在了东城墙一带,顶盔贯甲的军卒在箭楼内来回奔走。这箭楼地处东城墙中段,居高临下,最为要害,敌我攻守强弱一目了然,所以曹良史亲自坐镇于此,他并不干涉城楼守御事宜,身边立着几个旗牌官,一旦哪处城墙吃紧,便以灯笼小旗调遣兵马前去应援。
灰尘不断从楼顶落下,城楼内外皆杀声震天,曹良史身上却平生一股肃静之气,一个个亲兵、旗牌官,甚至统兵的指挥,来到踏入箭楼时尚是心急火燎的表情,但走到曹良史跟前,尽是屏气吸声,恭恭敬敬。
“敌军势大,”城门将陈淬劝道,“请曹大人退守黄鹄山子城。”
“我誓与此城楼共存亡,”曹良史眼神微凛,沉声道:“城中尽是老弱百姓,若城门失守,曹某自当与城同殉,不使无谓牵连,令满城老小横遭一劫。”城墙失守,则大势已去,以乡兵的士气,一点击破必然全线崩溃,绝不可能支撑着节节后退,退守子城更是不可能。他膝上摆着一把剑。这把剑不是用来杀敌的,而是一旦襄阳军突破城墙,他便自尽殉城。
鄂州城内西高东低。西面黄鹄山上,大多是官府衙署,而市井百姓大多聚居东城墙内。而城外三面环水,只东面是陆地,因此,在东城墙外也有不少百姓结庐而居。平常登清远城楼望去,城外城内的草市极为繁盛,熙来攘往,车水马龙。自从襄阳大军兵临城下以来,许多城外百姓逃难到城中,东城更是人满为患,街道两边也搭满了流民的棚子,天天靠着粥棚施舍过活。一旦城门失守,两军再沿着东城街巷节节战斗的话,定是一个生灵涂炭的局面。因此,曹良史宁可放下那万一之机,以身殉城,不愿让这些百姓横遭兵祸。毕竟攻城的不是契丹人,而是另一支大宋的军队。
陈淬大声道:“大人为民父母,末将誓死守此城门。奸佞要害大人,便踩着陈某的尸首过去。”他对曹良史深深一躬到地,按着佩刀大步走出去。他心中已存了死意,按照这般猛攻法,城墙随时都岌岌可危,若没有援兵,只得几日便城破了。陈淬虽然只是一个军将,但这些日子耳闻目睹,对鄂州丞相府的施政极为心服,曹良史担任兵部尚书后,更将他擢升为最为重要的城门镇将,这份知遇之恩,陈淬已决定以死相报。
鄂州军在城墙外筑有好几处炮垒,因为修筑仓促,炮垒远比原来的城池低矮,当襄阳大军开始攻城没多久,鄂州军便主动将火炮拖入城内,放弃了炮垒。一队队军卒如同蚂蚁一样将土囊和柴堆抛在城下,利用这些原本修筑在城下的炮垒为根基堆积出攻城的土山。城头的箭矢薄弱,丢下来的礌石反而成了筑山的材料,土山几乎以人眼可察觉的速度增长着高度,有些军卒举着数丈长撑杆往上,几乎能够着城墙顶端。城头的守军大声惊呼着,滚油和礌石不住地砸在城墙下的军卒头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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